星期四, 5月 03, 2018

一茶的俳句

周作人:日本詩人一茶的詩
@一茶的俳句
日本的俳句,原是不可譯的詩,一茶的俳句卻尤為不可譯。俳句是一種十七音的短詩,描寫情景,以暗示為主,所以簡潔含蓄,意在言外,若經翻譯直說,便不免將它主要的特色有所毀損了。一茶的句子,更是特別: 他因為特殊景況的關係,造成一種乖張而且慈悲的性格;他的詩脫離了松尾芭蕉的閒寂的禪味,幾乎又回到松永貞德的詼諧與灑脫(Share即文字的遊戲)去了。但在根本上卻有一個異點:便是他的俳諧是人情的,他的冷笑裡含著熱淚,他的對於強大的反抗與對於弱小的同情,都是出於一本的。他不像芭蕉派的閒寂,然而貞德派的詼諧裡面也沒有他的情熱。一茶在日本的俳句詩人中,幾乎是空前而且絕後,所以有人稱他作俳句界的慧星,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望不見他的踪影了。我們要譯這一個奇人的詩,當然是極難而近於不可能的。但為紹介這詩人起見,所以不惜冒了困難與失敗,姑且試一回;倘因了原詩的本質的美,能夠保存幾分趣味,便是我最大的願望了。

一茶(Issa)姓小林,名彌太郎,日本信州柏原驛人,本是農家子。三歲的時候,他的母親死了,他便跟著祖母過活。他的俳文集《俺的春天》(Oraga Haru)裡,有這一節文章:
(一)被小孩子歌唱說,“沒有母親的小孩,隨處可以看出來:銜著指頭,站在大門口!”我覺得非常膽怯,不大去和人們接近,只是躲在後面園地裡壘著的柴草堆下,過那長的日子。雖然是自己的事情,也覺得很是可哀。
和我來遊戲罷,沒有母親的雀兒! (六歲時作)
後來繼母來了!這時一茶正八歲。當初感情還好,過了兩年,他的異母弟專六生了以後,待遇便大不如前了。他的筆記斷片裡說:
春天去後,幫助耕作,晝間終日摘菜刈草,或是牽馬,夜間也終宵借了窗下的月光,編草鞋和馬的足套,更沒有用功的餘暇。
他的詩中有許多詠繼子的句,今舉其一。
(二) 繼子呵,乘涼時候的執事是敲稻草。
十四歲時,祖母去世,一茶更沒有保護了;他的父親看不過去,但也沒有辦法,只得叫他往江戶去尋機會,放他一條生路。十年之後,他成了一個芭蕉宗的葛飾派的俳人,出現於世。但是他的才氣,不是什麼宗派可以拘束得住的,所以過了五年,他又脫離師門,改稱俳諧寺一茶,從此自在遊行,他的特色得以發揮出來了。他的父親病重,一茶急忙回去,在外已經有十五年。父親死後,遺囑將一所住屋,幾畝田地,給兩個兒子平分,但是繼母和專六不肯照辦,一茶於是再到江戶,過那漂流的生活。以後回去一次,又被繼母等所拒,他憤然的連草鞋的帶都不曾解,又上京來。他的句集裡有這兩句詩,可以知道他的心情:
(三) 故鄉啊,觸著碰著都是荊棘的花。
(四) 在故鄉連蒼蠅也都螫人呵!
一茶為了析產的事,第三次回鄉去,當初繼母等仍然不理,他說要去控告了,這才解決了結,他的父親這時已經死了十二年,他自己也五十歲了。一茶雖然先前對於故鄉說了多少惡口,但住下以後,卻又生出愛著(鈔案:疑為“愛戀”之筆誤?)來。
(五) 春風呵,雖然草長得深,還是故鄉呵!
(六) 嚄,這是我終老的住家麼? ——雪五尺!
一茶定居之後,這才結婚。他的《七番日記》裡說:
四月十一日晴,妻來。
十三日雨,大家來賀喜。收百六文。
百六文當是賀禮的錢數。賀喜照俗禮便是水祝,新婚後,親友共攜酒食來會,以水沃新郎,因有此稱。詩云:
(七) 莫讓他逃阿,被水祝的五十的新郎。
妻名菊女,共居八年,生四男一女,皆早夭。菊女死後,續娶武家之女,名雪女,嫌一茶窮老,居二月餘即離婚。次娶八百女,三年而一茶卒,遺腹生一女,一茶的血統得以繼續至今。一茶天性愛憐弱小,對於自己的兒女,自然愛著更深了,但不幸都早夭折;我們讀他俳文集與句集,交互的見到他對於兒女的真摯的愛撫與哀慟,不禁為​​之釋卷嘆息。他真是不幸的“子煩惱”的詩人!
(八)在去年五月所生的女兒的面前,放了一人份的雜煮(原注一:雜煮是年糕和紫菜等同煮,元旦所吃的食物。)的膳台。文政二年正月一日。 笑罷爬罷,二歲了呵,從今朝為始!
(九)一面哺乳,數著跳蚤的痕跡。
(十)(原題祝小兒的前途)可喜呀,吊鐘似的(原注二:Tentsuruten系俗語,形容衣服短貌,惜無適當的譯語,這句實在是一茶特有的好句,運用俗語,意帶詼諧,而愛憐小兒之意也很明了。原意說祝小兒長大,新穿祫衣也覺得很短,是極可喜的事,譯句卻十分枯窘了。)新穿的祫衣。
(十一)她遂於六月二十一日與蕣花同謝。母親抱著死兒的面龐,荷荷的大哭,這也是當然了。雖然明知道到了此刻,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麼達觀,終於難以斷念的,這正是恩愛的羈絆。句云: 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如此。
此節見《俺的春天》內,現在錄其一段。上文所說小兒,皆指一茶的女兒聰女。一茶是淨土宗的信徒,但他仍是不能忘情,“露水的世”一句,真是從他心底里出來,令人感動的傑作。下一句也見於《俺的春天》中。
(十二)(原題聰女三十五日墓參)秋風呵,撕剩的紅花,拿來作供。(原注三:末四字原本所無,因意思不足,所以添上了。)
菊女死後,留下兩歲的孤兒金三郎,寄養在鄰村的農家,卻將水當乳給他喝,半年之後,隨即死了。一茶的集裡,有這幾句,為他們作紀念。
(十三)(原題亡妻新盆)(原注四:盂蘭盆之略,即中元,舊俗以是日迎​​鬼設祭,所以小兒說“母親來了”,拍手禮拜,與中國拜法略異。)遺愛(原注五:Katami[形見]是人死後,留給生人作紀念之物。又臨別貽留,亦稱形見。此處是第一義。)之兒呵,“母親來了!”拍他的手。
(十四)瞿麥呵,地藏菩薩的前前後後。 (原注六:這是悼金三郎之句,地藏菩薩依《本願經》說,救苦拔罪,有不可思議願力,日本多刻石置塚墓間,為亡人資冥福,中國此風已替,只將他當作地神了。)
(十五)妻死了,又為子所棄,還沒有工夫消散悲嘆之情,歲又暮了。這真是婆娑的事情的煩膩呵!作彌陀佛的土儀,又拾了一歲!
一茶於是也老了,他的住屋又遭火災。只剩下一間土藏,他便在這裡面臥起。過了半年,捨棄此世,到安養世界去了,年六十五(1763—1827A.D.)。



以下所述,是日本沼波瓊音的一篇文章,原載在《俳諧寺一茶》的附錄裡的。我因為他說一茶的特色,頗為簡明,便也譯出。雖然間有增添的處所,但都別作一節,不與原文相雜,起首又用一案字,一見可以了然。

一茶作詩的時候,並不想著要作好句,而且也並不想著作句,卻只是謦欬悉是俳諧罷了。他的最隨便的,說出便算的句子,從他的“發句帳”上看來,也經過非常的推敲,好像是講技巧,但這實在只是苦心計劃怎麼能夠表現自己的所感,並不見什麼藻飾的地方。矢野龍溪說,文章之上乘者,是“以金剛寶石為內容,以無色透明的水晶紙包之”。一茶的詩便是這樣,在句與想之間沒有一點阻隔,彷彿能夠完全透明的看見一茶這個人的衷心了。在我的意見,像一茶那樣多作的人,再也沒有罷。讀這許多俳句和他的日記,覺得他渾身都透視了。

一茶將動物植物,此外的無生物,森羅萬象,都當作自己的朋友。但又不是平常的所謂以風月為友,他是以萬物為人,一切都是親友的意思。他以森羅萬象為友,一切以人類待遇他們。他並不見有一毫假託。似乎實在是這樣的信念。
(十六)初出現的螢火,為甚迴轉了?這是俺呢!
(十七)足下也進江戶去的麼?杜鵑呵!
(十八)萍花開了守候著,草庵的前面。
(十九)閒古鳥(原注七:鷓鴣之類)叫了,說不要從馬上掉了下來!
(二十)我和你是前世的中表兄弟麼?閒古鳥!
(二十一)明月呵,今天你也是貴忙!
(二十二)早晴的時候,畢畢剝剝的炭的高興呵!
他將木炭等類都當人看。其餘跳蚤蚱蜢等小蟲,也當真的認作自己的朋友,詠到詩裡去。

一茶對於昆蟲類,也傾注熱烈的同情。
(二十三)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
(二十四)跳蚤們,可不覺得夜長麼?岑寂麼?
案,這一類的佳句甚多,現在增錄幾首。
(二十五)小雀兒,迴避罷,迴避罷!馬來了呵!
(二十六)女兒看呵,正在被賣身去的螢火!(原注八:日本夏天有賣螢者,富人得之放庭園中,或盛以紗囊懸室內,以為娛樂。)
(二十七)(題六道圖之一,——地獄)黃昏的月,——鍋子裡啼著的田螺。
(二十八)魚兒們呵,也不知是桶裡,門口的納涼。
(二十九)春雨來了,吃剩的鴨呷呷的叫著。
(三十)捉到一個蝨子,掐死他固然可憐要棄在門外,任他絕食,也覺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從前給與鬼子母的東西。 (原注九:日本傳說,佛降伏鬼子母神,給與石榴實食之,以代人肉,因榴實味酸甜似人肉云,據《鬼子母經》說,她後來成了生育之神,然則這石榴大約只是多子的象徵罷了。 )蝨子呵,放在和我的味道一樣的石榴上爬著。
在他的句集裡,詠跳蚤的句子很多,而且並不嫌憎它們。他詩裡說冬天還有跳蚤出來,他的住家的景況,就很可以想見了。在許多句子裡,彷彿他是和跳蚤一同遊嬉著似的。
(三十一)要轉側了呵,你迴避罷,蚱蜢!
(三十二)蝸牛,——破壞了牆壁,給他遊嬉。
後一句所說,與良寬上人因為竹從座席下生長起來,便即破壞地板,除去屋瓦,以免妨礙它的發育自由,正是同一趣向。在《七番日記》裡,又寫著這樣的事。有一天暴雨之後,一茶在鄉間泥濘的狹路上行走,對面有三四匹馬背了稻走來。領頭的一匹,便即避道,走下泥濘裡去。後面的馬也跟著走去。這時一茶自己只拿著一個頭陀袋,馬卻背著重荷,叫它們讓路,實在非常抱歉;馬的心裡想必以為這是強橫的人罷,“覺得太可憐了,立在堤上,暫時目送其去”,在日記上記著。馬是畜生,人是萬物之靈,這種思想,在一茶是沒有的。

一茶將自然看得與自己極近。譬如寫天地,中間並沒有阻隔的東西,好像是寫房內情景的模樣,看得非常相近。如說將自然看得狹,未免很有語病,或者不如說親密的看自然,較為適當。
(三十三)雲散了,光滑滑的月夜呵!
(三十四)剖葦呵,天空角落的筑波山!
(三十五)在紅的樹葉上,攤著的寒氣呵!
他將月夜看作和尚的頭一般,筑波山彷彿是放在牆角,寒氣說得似乎是曬著的棉被;但是詩趣一樣的明白的現出。

一茶所作,頗多恬淡灑脫的句,但其中含有現今的所謂“生之悲哀”。讀他的時候,引起的感覺,與讀普通厭世的文章的時候不同。
(三十六)黃昏的櫻花,今天也已經變作往昔了。
(三十七)這樣的活著,也是不可思議呵!花的陰裡。
一茶的慾望很小。彷彿秋雨時候,只望什麼人送牡丹餅來,就滿足了。晚年他在燒剩的土藏裡過日子。被人欺侮,財產都奪了去,他雖然也憤慨,但是隨即忘懷了。

我的朋友有一個河野理學士,是頗妙的人,有一回同乘電車,他玩笑的說,有美的女人坐著就好,但是上去看時,車中都是污穢的工人和老人,接連的坐著。河野君皺了眉說,“這電車是灰色的。”但在灰色裡,也有它的趣味。這灰色的趣味,在一茶詩裡,很是分明。
(三十八)萍花的來呀來呀的老頭兒的茶攤。 (原注十:此言萍花因風動搖,如人招手,為老人招客。)
(三十九)老婆婆喝酒去的月夜呵!
(四十)砰(石訇)嘩喇的,知道是老婆子的砧聲。 (原注十一:Dotabata形容胡亂敲擊的響聲,東京俗語。)
(四十一)深川呵,經過了霜似的看門的人!
這樣的句子,與蕉風(即芭蕉派)的所謂寂,又迥乎不同。如萍花這一句,差不多將一茶的心,畫一般的描出來了。

案,下列幾首,也是同類趣味的詩:
(四十二)(原題:堂前乞食)
給一文錢,打一下鉦的寒冷呵!
(四十三)(原題:橋上乞食)
將母親當作除霜的屏風,睡著的孩子!
(四十四)沙彌尼,已將鬼燈種下了等著。(原注十二:鬼燈即酸漿,婦女子取其實,將核擠去但剩空殼,納口中以齒微囓,令空氣出入作聲,用作玩具。)
(四十五)(原題:商萬錢日有苦,商一錢日有樂)
吹著笛子,大除夕的餳糖的鳥。(原注十三:此言賣餳者吹笛遊行,雖除夕猶自怡然。)
(四十六)(原題:住吉)(原注十四:地名) 唐人也看呵,插秧的笛子和大鼓! (原注十五:唐人為中國人之古稱。)
(四十七)(原題:粒粒皆辛苦)
是罪過呵,午睡了聽著的插秧歌!
(四十八)恭喜也是中通的罷了,俺的春天。
一茶對於遇見老或貧窮或不幸的事,非常的慨嘆,但一面也有以為有趣的態度。遇了火災,只剩下一間土藏,當作住宅,在這悲苦的時期,他還這樣說:
(四十九)火燒場呵,跳蚤們哄哄的喧擾著。
 在《七番日記》裡,很嘆息齒牙脫落,但他做這樣的狂歌,
牙齒脫了,皈依你時也是阿無阿彌陀, 阿無阿彌陀佛,阿無阿彌陀佛呀! (原注十六:狂歌即詼諧的短歌,專以雙關巧合取勝,此歌意不甚了,彷彿是說齒缺則南無只能念作阿無。)
一茶的詩,敘景敘情各方面都有,莊嚴的句,滑稽的句,這樣那樣,差不多是千變萬化,但在這許多詩的無論哪一句裡,即使說著陽氣的事,底里也含著深的悲哀。這個潛伏的悲哀,很可玩味。如不能感到這個,便不能說真已賞識了一茶的詩的真味。

將一茶的句,單看作滑稽飄逸的人,是不曾知道一茶的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於北京西山)

【附記】第二節因係翻譯沼波原文,將原引的句子一概列入,不敢加以刪改。一茶盡有極好的句,但以我的貧弱的國語力,總不能表現其詩趣之百一,不得不廢然而止;所以第一節裡,只就較為可譯的,勉強譯出幾首,以見一斑,入後既不能自由選擇,便不免有許多困難的地方,因此譯文更竭蹶了。

俳句言短意長,非依其暗示,加以想像,不易得到他的真味。倘敷衍成文,或者更易明瞭,但未免得其意義而失其趣味,所以也不實行。小泉八雲(1850—1904,本英國人,名Lafcadio Hoarn,後居美洲,最後至日本入籍,從妻姓為小泉,以英文著書甚多,為世所重)書中譯日本詩歌,先錄羅馬字的原文音讀,次用散文直譯其意,音義並列,法最完美。現在雖然不能照行,我總覺得這是譯詩的正當的辦法。

關於俳句的性質,《小說月報》本年五月號〈日本的詩歌〉篇中,略有說明。(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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