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4月 02, 2018

周夢蝶(一九二一——二〇一四)

周夢蝶(一九二一——二〇一四)
孤峰頂上
恍如自流變中蟬蛻而進入永恆
那種孤危與悚慄的欣喜——
髣髴有隻伸自地下的天手
將你高高舉起以寶蓮千葉
盈耳是冷冷襲人的天籟。
擲八萬四千恆河沙劫於一彈指!
靜寂啊,血脈裡奔流著你
當第一瓣雪花與第一聲春雷
將你底渾沌點醒——眼花耳熱
你底心遂繽紛為千樹蝴蝶
向水上吟誦你底名字
向風裡描摹你底蹤跡;
貝殼是耳,纖草是眉髮
你底呼吸是浩瀚的江流
震搖今古,
吞吐日夜。
每一條路都指向最初!
在水源盡頭。只要你足尖輕輕一點
便有冷泉千尺自你行處
醍醐般湧發。且無須掬飲
你顏已酡,心已洞開。
而在春雨與翡翠樓外
青山正以白髮數說死亡;
數說含淚的金檀木花
和拈花人,以及蝴蝶
自新埋的棺蓋下再再飛起的。
踏破二十四橋的月色
頓悟鐵鞋是最盲目的蠢物!
而所有的夜都鹹
所有路邊的李都苦
不敢回顧:觸目是斑斑刺心的蒺藜。
恰似在驢背上追逐驢子
你日夜追逐著自己底影子
直到眉上的虹采於一瞬間
寸寸斷落成灰,你纔驚見
有一顆頂珠藏在你髮裡。
從此昨日的街衢;昨夜的星斗
那喧囂;那難忘的清寂
都忽然發現自己似的
發現了你。像你與你異地重逢
在夢中,劫後的三生。
烈風雷雨魑魅魍魎之夜
合歡花與含羞草喁喁私語之夜
是誰以猙獰而溫柔的矛盾磨折你?
雖然你的坐姿比徹悟還冷
比覆載你的虛空還厚而大且高……
沒有驚怖,也沒有顛倒
一番花謝又是一番花開。
想六十年後你自孤峰頂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擁著一片燈海——每盞燈裡有你。
等光與影都成為果子時,
你便怦然憶起昨日了。
那時你底顏貌比元夜還典麗
雨雪不來,啄木鳥不來
甚至連一絲無聊時可以折磨折磨自己的
觸鬚般的煩惱也沒有。
是火?還是什麼驅使你
衝破這地層?冷而硬的。
你聽見不,你血管中循環著的吶喊?
「讓我是一片葉吧!
讓霜染紅,讓流水輕輕行過……」
於是一覺醒來便蒼翠一片了!
雪飛之夜,你便聽見冷冷
青鳥之鼓翼聲。
還魂草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
你說。
這是一首古老的,雪寫的故事
寫在你底腳下
而又亮在你眼裡心裡的,
你說。雖然那時你還很小
(還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於以夢幻釀蜜
倦於在鬢邊襟邊簪帶憂愁了。
穿過我與非我
穿過十二月與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絕處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極與北極底距離短了,
有笑聲曄曄然
從積雪深深的覆蓋下竄起,
面對第一線金陽
面對枯葉般匍匐在你腳下的死亡與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塵凡宣示: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
註:傳說世界最高山聖母峰頂有還魂草一株,經冬不凋,取其葉浸酒飲之可卻百病,駐顏色。按聖母峰高拔海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
九宮鳥的早晨
九宮鳥一叫
早晨,就一下子跳出來了
那邊四樓的陽臺上
剛起床的
三隻灰鴿子
參差其羽,向樓外
飛了一程子
又飛回;輕輕落在橘紅色的闌干上
就這樣:你貼貼我,我推推你
或者,不經意的
剝啄一片萬年青
或鐵線蓮的葉子
猶似宿醉未醒
闌闌珊珊,依依切切的
一朵小蝴蝶
黑質,白章
遶紫丁香而飛
也不怕寒露
染濕她的裳衣
不曉得算不算是另一種蝴蝶
每天一大早
當九宮鳥一叫
那位小姑娘,大約十五六七歲
(九宮鳥的回聲似的)
便輕手輕腳出現在陽臺上
先是,擎著噴壺
澆灌高高低低的盆栽
之後,便鉤著頭
把一泓秋水似的
不識愁的秀髮
梳了又洗,洗了又梳
且毫無忌憚的
把雪頸皓腕與蔥指
裸給少年的早晨看
在離女孩右肩不遠的
那邊。雞冠花與日日春的掩映下
空著的籐椅上
一隻小花貓正匆忙
而興會淋漓的
在洗臉
於是,
世界就全在這裡了
世界就全在這裡了
如此婉轉,如此嘹喨與真切
當每天一大早
九宮鳥一叫
【鑑評】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淅川縣人,一九二一年二月十日生,祖父為晚清秀才,父親早逝,由母親撫育成人,從小在貧困環境中長大,寡言少語,淡泊名利,晚年亦未嘗稍改。周夢蝶曾在一九四三年就讀河南省立開封師範(當時遷校至鎮平縣),兩年後學校遷回開封市,他又輟學在家,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又進入宛西鄉村師範修完師範學業,並參加青年軍,次年隨軍來台,一九五六年退役。
一九五九年秋天開始,周夢蝶在武昌街與重慶南路轉角處擺書攤,專賣詩集和純度極高的文學作品,後來沿武昌街向西移至明星咖啡廳樓下,直至七○年代結束,當時嚮往文學的青年男女,無不數度到他的書攤前徘徊竟日,有時翻閱書籍,有時與之交談,有時只是靜靜感受他冥然獨坐的禪境。在六○年代、七○年代,武昌街頭成為台北重要的文化街景之一,滿足並增強了許多愛詩的心靈。
《七十年代詩選》編者說:「從沒有一個人像周夢蝶那樣贏得更多純粹心靈的迎擁與嚮往。周夢蝶是孤絕的,周夢蝶是黯淡的,但是他的內裡卻是無比的豐盈與執著。」指的就是貧困的物質生活條件下,怡然平靜的一顆心,熾熱的詩情湧盪不已,「火是為雪而冷」,「鑄火為雪」,「雪中取火」,以兩極的對立逼使詩的怡然瀰滿而出。
周夢蝶的第一本詩集《孤獨國》出版於一九五九年四月,在紅塵之中而又摒紅塵於千里之外的孤絕,其實是一種寧靜心靈的寫照,格外令人著迷。第二本詩集《還魂草》則是詩與禪的結合,出版於一九六五年七月,至今三十年猶未出版第三本詩集,萬眾企盼,蟄雷潛伏,只能讓讀者一再回味這兩冊詩集。好在這三十年之間,《藍星詩刊》、《聯合報副刊》、《台灣詩學季刊》陸續刊載周夢蝶詩篇,佳作連連,依舊瘦身而豐采。
蘇東坡評陶淵明詩作「質而實綺,癯而實腴」,以此八字視周夢蝶的〈孤峰頂上〉,竟也如合符契。以第一段而言,質之於綺:蟬蛻/流變,孤危與悚慄/欣喜,地下/天手,冷冷天籟/寶蓮千葉,都以如此華貴之「火」捧舉靜純之「雪」,孤峰頂上(質)是由一片燈海簇擁著(綺),你在孤峰頂上(癯)而每盞燈裡有你(腴)。截然的繁華與冷清,讓人在絕冷之中感受絕美!
〈還魂草〉也是以絕高、絕冷來襯托生命的最大可能。絕高:聖母峰,海拔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絕冷:積雪深深的覆蓋下;「還魂草」則是經冬不凋,其葉浸酒,可以卻百病,駐顏色的生命再生之力!周夢蝶的詩總是在絕冷孤高處展現生命雖微細而長韌!
〈樹〉亦然,衝破地層的樹的生命力是神秘的,卻也是巨大的,此詩的時間感游走於未來、過去、現在,隨意而自如,首段「等光與影都成為果子時」於現在設想未來,「你便怦然憶起昨日了」則於未來設想過去。樹之為生命力蓬勃之象徵,就從這樣的時間感中活了起來。

近期的〈九宮鳥的早晨〉,欣欣然有凡俗之美,九宮鳥、小蝴蝶、小姑娘、小花貓,是興會淋漓的朝氣,淋漓盡致地呈現出周夢蝶臨晚卻有旭日心境的生命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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